1. 引言
韵律结构决定音系规则的使用(Nespor 和 Vogel 2007),汉语连读变调是韵律结构的一种表现形式(冯胜利,2001),音系规则在汉语连读变调中通过韵律结构来应用。本研究以吴语宣州片铜泾小片太丰方言为实验对象,聚焦太丰方言青年发音人动宾结构双音节韵律词,从调长分布及音高模式两方面系统考察右重韵律结构对连调表层形式的制约。前期研究表明中老年发音人动宾结构双音节词表现为右重连调模式(张小砚,李爱军,李智强 2022)。本研究同时关注代际演变和差异。
2. 太丰方言单字调
太丰方言青年发音人今区分四个表层声调:M、R、L、。(图1)
M:低域高平调或高域低平调,调值33,来源于古清平(T1)。
R:高域升调,调值24,来源于古次浊平(T3)、古清去(T6)、古浊去(T7)。
L:低域低调,调值213,来源于古全浊平(T2)和古清上(T4)。
:高域高调,调长短,带喉塞尾,调值5,来源于古全浊上(T5)、古清入(T8)和古浊入(T9)。
图1 青年组太丰方言单字调音高曲线图
3. 动宾结构双音节连读变调实验结果
3.1 实验材料与数据
4名青年发音人(均来自太丰乡郑潭村, 24.75±0.5岁)参与了实验,录制81组动宾结构双音节词,覆盖9个底层调类组合,剔除无效样本后共获1280组数据。录音在隔音良好的房间完成,基频数据通过LZ-score(朱晓农,2004)归一化消除个体差异并最终转为五度值,通过计算韵母时长占最长调长的百分比得到相对调长。
3.2 调长分布模式
单字调研究结果表明太丰方言今调系统仍存在长短调对立。我们关注长短调进入双音节后如何与右重韵律结构进行交互。因T5在连调调长表现上与T8、T9迥异,故与后两者分开统计。由此,我们最终将9个底层声调分为三类:长调(Long T),单字调相对调长平均约为80.70%;短调T5,单字调相对调长约为50.76%;短调T8 & T9,单字调相对调长约为46.58%(Zhang 等,2021)。以三类声调分别作双音节连调首字(σ1)与末字(σ2),相对调长的分布情况作柱形图并进行独立样本t检验,结果如图2。
图2 动宾结构双音节连调相对调长
动宾结构双音节连调调长分布模式呈现了显著的首-末音节不对称性,以单字调长为参考,整体上可总结为连调末音节调长相对稳定,无论长短调均无明显变化,连调首音节调长则显著缩短。具体表现为:
舒声长调(MRL)作首音节时,无论后接何种调类,相对调长均缩短至50%左右,接近单字调入声短调水平;
T8与T9作首音节时,无论后接何种调类,相对调长均进一步缩短至不到40%;
T5作首音节时,后接长调(Long T)、和短调T5时对比单字调均有所延长。这一特殊现象可能与T5的底层来源导致的音节结构相关。
3.3 动宾结构双音节连调的音高模式
调长是映射太丰方言韵律轻重信息的显要因素。至于音高方面,右重韵律结构在调域压缩、曲拱简化、调域交替三个方面对连读变调表层语音形式起着制约作用。
首音节调域压缩:首音节调域集中于五度制3度(入声略高),末音节调域完整。末字与首字调域上宽-窄的鲜明对比,完全由声调所处的位置决定。如图3。
图3 动宾结构双音节连调T1调组音高曲线图
曲拱简化:曲折调(R调24、L调212)在韵律非凸显位置的首音节上均中和为平调(M调33),在韵律凸显的末音节位置时则保留完整曲拱(如图4)。
图4 动宾结构双音节连调T3调组音高曲线图
调域交替:右重韵律结构要求连调首音节需与末音节在相反调域,由此形成调域交替。如图5,末音节为高调域声调时,首音节调域均需实现为低,语音表层实现在五度制的3度左右。
图5 动宾结构双音节连调T8调组音高曲线图
4. 音系解释
生成音系学框架下,太丰方言声调表达式由调域(register)和曲拱(contour)特征构成(Bao 1990; Chen, 2000)。太丰方言今四个声调(M、R、L、)的音系表达式如下:
双音节韵律词受制于强制曲拱原则(Obligatory Contour Principle,OCP),不允许两个高调域特征同时出现,即*r/h r/h。在右重的双音节韵律词中,凸显位置的声调保留调域特征,唯一满足OCP的选择就是r/l r/h,即前音节声调的调域特征变为r/l。前音节的调型中和在音系表达式中可以看作M调插入的结果,这是由于时长大幅缩短导致前音节不再满足承载底层声调特征的时长条件。
5. 类型学意义与代际对比
跨方言比较显示,吴语右重变调模式(如温州、温岭)与北部吴语左重模式(如上海、苏州)形成对立,凸显韵律结构对变调类型的决定性作用。此外,太丰方言韵律结构优先于形态句法制约,所有语法结构(动宾、偏正等)均表现为右重模式,与北部吴语因结构差异产生的变调分界不同。
与中老年组相比,青年组首音节中和更彻底,图6给出了青年发音人今四调作连调首、末音节时音高调长均值,可见连调首音节曲拱完全消失,调类极大中和。
图6 青年组今四调作连调首、末音节时音高调长均值
6. 结论
太丰方言青年组动宾结构双音节连读变调模式受右重韵律系统性制约。连调末音节作为韵律核心,调长、调域及曲拱完整保留;连调首音节调长压缩、曲拱中和,连调式可抽象为 M/ + TX。代际差异表明,青年发音人首音节中和更彻底,指明韵律制约在太丰方言演变中呈强化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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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小砚,云顶集团:语言学系2022级在读博士,目前在麻省理工学院语言学系访学,研究兴趣包括声调、韵律、方言。
李爱军,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纪委书记、副所长,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学重点实验室主任。专业方向为语音学,研究领域涉及言语韵律、一语和二语习得、语音语料库。博士毕业于日本北陆先端科技大学院大学信息科学学院,硕士和本科毕业于天津大学计算机系。《中国语音学报》主编,《中国语文》、《民族语文》、《中国科学数据》编委,智能语音技术公安部重点实验室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语言学会副会长,O-COCOSDA常委,中国计算机学会语音对话与听觉专业组委员,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第三届科研规划领导小组成员,两岸语言文字交流与合作协调小组成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2010 年被推选为新世纪百千万人才工程国家级人选,入选2019年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
李智强,旧金山大学Languages, Literatures, and Cultures系教授,同时担任中文研究项目主任。博士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MIT)语言学系。研究领域涉及音系学、声学语音学、汉语语言学以及语言教学法。关注音变中的音系显著性、普通话中声调与语调的交互作用、声调对齐与韵律显著性、区别性特征的语音强化、语调结构、口语对话的韵律特征,以及非母语者对汉语声调的产出与感知等课题。
原文刊于《中国语音学报》第21辑(2024年第1期)